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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说

有时候我们读文,会陷入一种急功近利里——要有用,要有意义。但是有很多文字,并没有清晰地总结出意义,或者是折射了多重意义。这种文不需要我们弄个唯一的中心思想出来,每个人看完后受触动的点都不一样。

像下面这篇文,只是写了一个场景,你可以说作者在写“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也可以说写了人与动物的感情,还可以认为“人不管做什么事做久了都麻木得可怕,刽子手也不例外”,再高一点还能延伸到对当时英国政治的讨伐。其实怎么认为都行。看完一惊,半响才回魂,那么这场阅读就是有意义的。

行刑文/乔治·奥威尔

缅甸,一个雨水浸湿的早晨。

惨淡的灯光越过高墙,照到监狱的院子里。

死囚牢房的外面钉着两层铁栅栏,像关动物的小笼子。每间牢房大约10英尺见方,里面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壶饮用水再无其他摆设。在另外几间牢房里,棕色皮肤的死囚默默地蹲在里面的一道铁栅栏后,用床单裹着身子,在一两星期内他们就要被绞死了。

有一个印度死囚已被带出了牢房。他是个身材瘦小的人,光头,眼球混浊。他浓密茂盛的胡子,大得同他的身材很不协调,显得十分可笑,很像电影里滑稽角色的道具。有6个高大的印度狱卒押解着他,为把他送上绞刑架作准备。两个人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站在一旁,其余的人在给他上手铐。他们贴着囚犯,手总是放在他身上,小心地抓着,好像在对付一条依然活着,随时可能跳回到水里去的鱼一样。但是死囚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反抗,听任双臂给绳子勒得紧紧地,好像他根本觉得无所谓。

时钟敲了8下,一声军号从远处营房那里飘过来,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这种声音显得轻而且凄凉。

狱长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闷闷不乐地用手杖在沙砾地上划着,一听到号声就拾起头来。他是个军医,留着短而齐的灰色胡子,声音粗哑。

“快些,快些,佛朗西斯,”他不快地说:“这人现在早该上绞架了。你难道还没有准备好?”

佛朗西斯是狱卒的头目,他身穿白色卡其布工作服,鼻子挎着一副金丝眼镜。他挥一下黑色的手,忙不迭地说:“好了,长官,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没有问题,刽子手正在那等着。我们可以去了。”

“那么快走吧,这活干完了犯人们才能吃早饭呢。”我们走向绞刑台。

两个肩上扛着步枪的狱卒走在囚犯的两旁,另外两个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紧挨着他,好像是一边推着他,一边夹着他。其余的人,包括法警和我们跟在后面。

刚走了10码远,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条狗,它大声狂叫,冲到我们中间来。它在我们周围跳了一阵子,突然扑向囚犯,跳起来居然想舔他的脸,大家都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惊慌之下竟没有人想起去抓那条狗。

“谁放这条该死的畜牲进来的?”狱长异常生气地问道:“你们快抓住它!”

有个狱卒离开押送的队伍,开始笨手笨脚地追那条狗,但是那狗像是和他在做游戏,跑着蹦着不让他走近。一个年轻的混血狱卒抓起一把石子砸去,想把那条狗赶走,但是那条狗躲过了石子,又向我们奔来。它的叫声从狱墙上反弹了回来。那个囚犯被抓在两名狱卒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好像这是绞刑的一部分。几分钟之后人们才设法抓住了那条狗,他们用我的手帕拴住狗的项圈,再次出发,那条狗仍在呜咽着、挣扎着。

绞刑台快到了。我看着那个囚犯的赤裸的棕色后背不时地在我面前晃动。他的胳膊给捆紧了,走路不大方便,但是他步伐很稳,那种一颠一颠的步态是直着腿走路的印度人所特有的。他每走一步,脑袋上的那绺头发上下舞动,肌肉就一张一弛,双脚在湿地上留下脚印。我看到,尽管有狱卒抓住他的双肩,他还是稍微侧身,灵活地躲开地上的一滩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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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到杀死一个健康并且神志清醒的人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我看到那个囚犯侧身想躲避那洼水时,我才了解扼杀一个正当壮年的人的意义,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错误。这个人像我们一样是活人,并不是痛得快死的人。他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在工作:肠子在消化,皮肤在更新,指甲在生长,组织在形成,所有这一切都在分工明确地忙活着。他站在绞刑台上,离他生命的终点还有十分之一秒时,他的指甲仍在长,他的眼睛仍能看到黄色的石头和灰色的墙,他的脑子仍在记忆、预见、思考甚至会想到那积水。他和我们都是一样的,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了解到的都是同一个世界,但是在两分钟之后,他就会”啪”的一声永远地去了,去了另个世界,灵魂也随风而逝。

绞刑台设在一个同监狱的大院相邻的小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刺人的野草。绞刑台是用砖头砌的,像一所三面有墙的平房,上面铺着木板,木板的顶上有两条大梁和一条横杠,横杠上挂着绳子。刽子手是个身穿白色制服、头发花白的囚犯。他正站在绞刑架旁边。我们进院时他对我们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佛朗西斯一声令下,两个狱卒把囚犯夹得更紧了,他们半推半拉地把他拖到绞刑台前,拉着他笨手笨脚地爬上了阶梯。然后刽子手爬了上去,把绞索套到了囚犯的脖子上。

我们等在几米外的地方。狱警们围着绞刑台站成一个圆圈。在绞索套好了以后,那个囚犯就开始大声重复的叫喊:“罗摩!罗摩!罗摩!”。那是他心中的上帝。他喊得不像祷告或求救那样充满恐惧,而是不慌不忙有节奏的,几乎像教堂的钟声那样。

那条狗听到叫声就哀嚎起来。刽子手拿出一个像面口袋一样的小布袋,套在囚犯的头上。但是呼喊声仍可听见,只是隔了一层布听起来有些发闷,这个声音重复地叫着:“罗摩!罗摩!罗摩!”。

狱长的脑袋耸拉在胸前,手杖慢慢地拨弄着地面。也许他正在数数,让囚犯喊到一定数目,也许五十声,也许一百声。我们看着那站在绞刑台上被绳子捆着、脑袋蒙着的囚犯,听着他在一秒一秒地数着自己的生命,我们都是一个想法:唉,动手吧,快点把事办完,别让他再这么讨厌的叫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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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长忽然拿定了主意,他抬起头,迅速地挥一下手杖。“行刑!”他几乎愤怒地叫了一声。

很轻地响了一声,接下来是一片死寂。囚犯消失了耸拉,绳子自己转着绞了起来。我撒开狗,它立刻蹿跳到绞刑台的后面,但是它一跑到那里就停下来了,呜咽着。接着又灰溜溜地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站在野草丛里,胆怯地望着我们。我们绕到绞刑台的后面去检查囚犯的尸体。他吊在那里,脚趾笔直朝下,身子还在慢慢地转动着,已经死了。

狱长用手杖,戳一戳赤裸的尸体,它轻轻地摆一下。“他完了。”狱长说。他从绞刑台下退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阴郁的表情突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看一下手表:“八点零八分。好吧,今天上午就到此结束,谢谢上帝。”

狱警卸下了刺刀,起步走开了。我们走出耸立着绞刑台的院子,走过死囚室和里面等着的死囚面前,回到了监狱的大院子。在带着警棍的狱警的监督下,囚犯们正在领早餐。他们蹲在地上,两名狱卒提着饭桶把饭舀进他们的铁皮缸子里去。在绞刑以后,这个景象看上去很安宁祥和。我们大家因为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你感到某种要唱歌,要奔跑,要大笑的冲动,大家都开始在轻松友好地交谈了。

那个走在我身旁的混血狱警用头指一指我们过来的方向,心照不宣地微笑道:“你知道吧,长官,刚才的朋友(刚死去的那个人)听到上诉被驳回,吓得尿了一裤子。请抽一支烟,长官,不要客气,我这新买的银烟盒怎么样,长官?这是从小摊上买的,两个卢比八个安纳,高级的欧洲花样。”有好几个人笑了,到底笑什么耸拉,似乎谁也不知道。

佛朗西斯在狱长身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真是不错,长官,一切顺利。咔嚓一下,一切都很快结束了,就是那样。以前并不是总能这样的,据我所知有几次还得要请医生来钻到绞刑台下去使劲拽囚犯的腿才使他快点死。真是够讨厌的!”

“拽他的腿,唔?那太糟了。”狱长说。

“啊,长官,死囚不听指挥时更糟了!我记得有一个人,在我们带他去行刑时他死拽住笼子的铁栏杆不放。说来您都不信,长官,派了6个狱卒才把他拉开,3个人扯一条腿。我们向他讲道理。我们说:’朋友,你想想,你这样给我们招来多少麻烦!’但他就是不听!啊,他真是不好对付!”大家都在笑,我发现我也在大声笑着。甚至狱长也宽容地咧着嘴。“你们不如一起来喝一杯,”他很和蔼地说:“我车上有一瓶威士忌,我们可以干掉它。”

我们来到了路上。“拽他的腿!”一个缅甸法警忽然说道,格格地大笑起来。我们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佛朗西斯的故事似乎显得特别好笑。我们大家在一起亲热地喝了一杯酒,本地人和欧洲人不分彼此。那个死人就在100码以外安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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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治·奥威尔

英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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