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治十七年秋，济南府。
一群秀才们正围着乡试的成绩榜，翘着脚、伸长了脖子找自己的名字。
一个廋高个的年轻人从榜首找到榜尾，又从榜尾找到榜首，终于确信，自己落榜了。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欣喜若狂，他咬了咬牙，暗暗发誓：“我是学霸，等下一届乡试，我的名字要高高排在前面。”
他叫蒲松龄，淄川人。他这么自信是有原因的，就在去年，他以县、府、道三个第一名的成绩考中秀才。那时，他十九岁，风光一时，他是全淄川的希望。
今年，是蒲松龄第一次参加乡试，第一次品尝落榜的痛苦。这对年方二十、信心爆棚的他，是个沉重的打击。
如果命运之神现在能为他指点人生，会这么说：以后参加乡试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因为你会习惯落榜的。
参加乡试贯穿了蒲松龄他一生，从风华正茂，到年逾古稀，至少参加乡试十次，落榜是唯一的主题。
2
农妇、山泉、有点田，这就是蒲松龄的生活。
他的老婆很贤惠，很能勤俭持家；淄川的山泉应该也很甘甜；蒲松龄和兄弟们分家，分到了几亩薄田。
可是家里要供养一个读书人，负担是很重的，何况这个读书人赶上乡试的年份还得奔赴济南参加考试。
蒲松龄需要赚钱谋生。经历了几次乡试的失利后，他从意气扬扬的少年，变成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全家指望那点薄田过日子肯定是不行的。作为一个没有中举的读书人，最正常的工作就是给人当家庭教师。
当教师，蒲松龄一开始是排斥的，他写诗说“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
命运就是这样蛮不讲理，你想得到的，我偏不给你；你无比厌烦的，我偏硬塞给你。
蒲松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靠教书谋生。从学生的成材率看，他的教学成绩相当一般；不过从教书时间看，他也算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正当他对教书不胜其烦的时候，同乡好友孙蕙，当时在扬州的宝应县当知县，向他发出了邀请——
“来吧，我这边缺少得力的幕僚。你来这里能帮助我，也可以开阔眼界。”
蒲松龄深深厌倦了眼前的苟且，也盼望诗和远方。而且在县政府工作，听上去就比当家庭教师要高大上。他欣然前往。
蒲松龄一生主要活动在山东，尤其是淄川、济南一代。这一次去扬州，是他平生最远的一次出行。
更重要的是，在县政府当幕僚，也算半个身子挤入官场，可以窥见大人物的争权夺利，参与有钱人的歌舞宴乐。
这些都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对他的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帮助。然而，没卵用，他依然很穷。
妻子给他寄来家书，说她近期又要生了。
蒲松龄深知妻子的艰难，母亲靠她赡养，孩子靠她照顾，而那两个不省心的嫂子还隔三差五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自己在千里之外，只能给家里寄去微薄的薪水。
蒲松龄陷入悲痛之中，他在诗中说 “斗酒难消块垒愁”，“欲从玄石葬荒丘”。生活的种种不如意让他借酒消愁，甚至恨不能喝酒醉死，一了百了。
他无心再待在扬州做幕僚，向孙蕙提出了辞职。蒲松龄在扬州呆了不到一年，又回到了老家淄川。
3
蒲松龄回到淄川时，他第四个孩子已经出生了。
在料理好家务之后，他又开始准备秋试。没有惊喜，没有意外，他遭到了两连击——连续两届的乡试又都落榜了。
如今他可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赶上荒年，靠喝稀粥度日，四个孩子饿的嗷嗷叫。
蒲松龄苦中作乐，把孩子抢食的样子记录下来——
大儿挥勺鸣鼎铛，
（中儿）携篮觅箸相叫争，
（小男）翻盆倒盏如饿鹰，
弱女踟躇望颜色。
而他这个当爹的看着这一切，除了唉声叹气也没什么办法——老夫感此心茕茕。
没办法，继续教学吧。
这一次，蒲松龄被推荐到毕际有家中当先生。毕家是名门望族，毕际有当过官，见过世面，对蒲松龄的文采十分欣赏。而蒲松龄不但教书，还为毕际有代笔往来应酬的信函。因此，宾主相处得十分愉快。
蒲松龄是康熙十八年到毕家教书，一直教到康熙四十八年才离开，前后整整三十年。
4
蒲松龄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科场蹭蹬？
很多人会说八股文限制太多，考官太没眼光。八股文限制太多是实事，但是那么多届考官都没眼光，恐怕说不过去。
蒲松龄的那些朋友们是如何看待他屡第不中呢？
孙蕙在蒲松龄落榜之后，送来一封信。信中一番安慰之后，写到“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
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就是劝诫他不要把精力放在写狐鬼故事中，专心学习四书五经，研究怎么应付八股文。
而蒲松龄的少年好友张笃庆在考中举人之后，给他赠诗一首，诗中有这么两句——
此后还期具努力，
聊斋切莫竞谈空。
好朋友没有客气，对蒲松龄直言劝诫：我们以后要共同努力，天天向上，你不要躲在书斋里写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了。
蒲松龄从二十多岁就开始撰写《聊斋志异》，并为之呕心沥血。他突破了魏晋的志怪，唐人的传奇，不以猎奇为目的，而是借鬼神狐精，写世间万象。
他用超现实的手法表达现实世界，《聊斋志异》达到了中国文言小说的最高峰，蒲松龄甚至被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
可是，当时的人都搞不懂这个老秀才为什么痴迷躲进书房鬼画符。
他写的那些鬼狐故事，有个毛用？不过是一个宅男的意淫，一个落榜生对考官的污蔑，一个贫困潦倒的老秀才在胡思乱想、做着春秋大梦。
在多少个冷雨孤灯的夜晚，蒲松龄也常常自我反思：我所有的心血都倾注于此，而这只能带给我可悲的命运。
但是，他又觉得这些文章是有价值的。屈原不也写山鬼吗？李贺不也吟诵牛鬼蛇神吗？不也能名传千古吗？
不同的是屈原是贵族，无须为一日三餐犯愁。李贺生前有大咖韩愈欣赏提携，而蒲松龄却没有遇到知音。
知我者蒲松龄简介，唯有冥冥之中的那些魂魄吧。他想。
5
蒲松龄还是遇到了自己的知音。
康熙二十六年，王士祯来到毕家做客。王士祯可是文化圈了不起的人物，他二十四岁那年在济南大明湖作秋柳诗四首，一时天下闻名。
当时的王士祯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在文坛上被公认为领袖，称得上文体两开花。
蒲松龄有幸参与了对这位文坛大咖的接待。
作为一个乡间老秀才、草根诗人，蒲松龄对王士祯充满了崇拜。他恭谨地把自己的诗作拿出来，请王士祯批评指教。
王士祯素来待人友善，提携后进，他没有瞧不起蒲松龄这个无名之辈，对他的诗作写了几句评语，表示肯定，并说有杜甫的风格。
但是王士祯对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感兴趣。不亏是文坛领袖，文学鉴赏的眼光也非同一般，他翻阅了几篇就洞察到了这本书的价值。
他评价说：聊斋文……卓乎大家，其可传后无疑。
不仅如此，笔墨值千金的王士祯还对《聊斋志异》题诗一首：
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
应知厌做人间语，
爱听秋坟鬼唱诗。
蒲松龄呕心沥血的作品，换来的是别人的劝诫、嘲讽，现在终于有文坛大咖给予好评了，这令他万分感激。
其实王士祯并没有对《聊斋志异》做出太高的评价，但是对于郁郁不得志的蒲松龄来说，如同在凄风冷雨的夜晚，为他点亮了一盏灯笼。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那是因为爱得卑微，而蒲松龄的心情也是同样卑微。
他在诗中说：
我穷途末路不知何去何从，
您青眼有加让我感激涕零，
一字赞语对我是无上荣光，
文章能否流传又何须猜测。
他说出了长久压在心底的一句话——
此生所恨无知己，
纵不成名未足哀。
王、蒲二人只在毕家见过一次，但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王士祯死去，时年已七十二岁的蒲松龄十分悲痛，一连写了四首诗悼念。
另外，蒲松龄仔细保存着王士祯寄来的信件，而王士祯并未保存蒲松龄的信件。
6
在蒲松林七十一岁那年，他援例出贡，终于成为举人。
援例出贡是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秀才一直坚持考考考，考到七十岁还没中举，没关系，朝廷感谢您对科举事业一生的支持，可以让您成为一位名誉举人，并享受举人的同等待遇。这是蒲松龄一生搏击考场获得的最高荣誉。
对于这个安慰奖，他当然没什么喜悦，甚至说“归对妻孥梦以羞”。
他老了。
他感慨自己这一生，“谁知一事无成就”。
他孙子中了秀才，他告诫孙子不要骄傲，甚至拿自己当反面典型，“勿似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
我们都以为他淡泊名利，他只是追求不到名利。他做过一篇文章《祭穷神文》：
我受尽无限窘蒲松龄简介，万般不如意，百事不趁心，
朋友不上门，居住在闹市无人问。
……
财神与我有何仇？我与足下有何亲？
在这些自我嘲讽的诗中，我们看得出，他和自己和解了，不再愤世嫉俗，而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蒲松龄在家中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六岁。
7
在中国古代文人中，失意的人很多。但是失意的人往往也有巅峰时刻。
比如李白，毕竟得到唐玄宗的亲自接待，还在翰林院上过班。
比如杜甫，毕竟有春风得意的少年时光，青年时在长安，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人家也是进得去门的。
再有一些文人，生前命运悲惨，死后故事却能流传天下。比如解缙、唐伯虎、徐文长、金圣叹、郑板桥……
民间给他们编造了种种故事，他们凭自己的智慧，怼财主、怼权贵、怼奸臣，对大人物嬉笑怒骂，甚至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些故事虽然荒诞不经，却让他们的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而蒲松龄，什么都没有。
终其一生，除了十九岁那年中秀才的短暂风光，此后始终没有再意气风发过。
他一生都没有品尝过一天荣华富贵。他一次次走进考场，一次次看到自己榜上无名。他愁眉不展，满腹牢骚，内心多么盼望有一天也能有扬眉吐气，煊煊赫赫。
而死后，他的民间故事都不多。《聊斋志异》成为超级IP，书中人物、故事在不断流传，被改编成戏曲、电影、电视剧，但蒲松龄逝去的背影依然萧条落寞。
文章传天下，斯人独憔悴。
8
这一次却不同。电影《神探蒲松龄》中，蒲松龄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的人生，他站到了C位上。
电影中，他表面是个靠写书、卖书的普通书生，但实际上他是个捉妖高手，手执阴阳判，穿越人妖两届，除恶安良。
他不再愁眉不展、牢骚不断、仰人鼻息，而是与妖怪斗智斗勇斗法术， 《聊斋》书中的故事，正是他记录自己的亲身经历。
《神探蒲松龄》是对《聊斋》中的魔幻世界进行一次重新架构，让蒲松龄也进入到这个妖魔鬼怪、快意恩仇的世界。
这应该是蒲松龄求之而不得的夙愿。他在《陆判》中说：如果有幸遇到陆判这样的神仙，哪怕为他执鞭驾车，我也心甘情愿。
不过更重要的是，《神探蒲松龄》这部奇幻、喜剧电影，为蒲松龄悲凉的生命底色，涂抹上一层暖暖的绚丽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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