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性恶》篇“伪”的多重含义及特殊表达—兼论荀子“人性平等说”与“圣凡差异说”的矛盾之一
梁 涛
“伪”是荀子特有的哲学概念,也是理解荀子思想的重点和难点,以往学者对于荀子思想的误解和争议,往往就在这个“伪”字。如将荀子的性恶心善说理解为性恶说,就是忽略了“其善者伪”一句或不了解其含义所致。[ 对此笔者已有专文讨论,参见梁涛:《荀子人性论辨正——论〈荀子·性恶〉的性恶、心善说》,《哲学研究》2015年5期。]其实,《性恶》篇中伪字共二十七见,[ 据廖名春教授统计荀子怎么读,《荀子》三十二篇中,“伪”字共四十二见,除了用作“行为”(两见)和“诈伪”(五见)之外,作为哲学概念共三十五见,其中《性恶》篇有二十七例,为各篇之最。廖名春:《由〈荀子〉“伪”字义论其有关篇章的作者与时代》,《临沂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除了八次出现的“其善者伪”一句外,其他各句中的伪字,也往往由于语境的不同而具有内涵的差异,搞清了这些“伪”字的多重含义和特殊表达,是消除误解,读懂《性恶》人性论思想的关键。需要说明的是,“伪”字之所以容易引起分歧和争议,除了表达与内涵的复杂性外,与荀子思想中蕴含的“圣凡差异”说与“人性平等”说的矛盾也有密切关系。荀子思想实际存在着向两个方面发展的可能,其对后世产生影响并招致非议的主要是“圣凡差异”说,而建立在人性平等基础上的性恶心善说,则为荀学的进一步诠释和发展提供了可能,也是荀子思想中最有价值的内容,尽管这部分内容尚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和表达。
一、“伪”字的定义及引申义
伪作为哲学概念,始于荀子,荀子之后,也鲜有以伪为哲学概念者。那么,荀子是如何理解伪?又如何对其做出定义和说明?是我们首先要讨论的问题。《荀子》书中除《性恶》篇外,提到伪字的还有《正名》(两例)、《礼论》(四例)、《正论》(一例)三篇,其中《正名》篇的两例是荀子关于伪字的定义:
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
这里荀子对伪提出两个定义,表示伪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心虑而能为之动”,其中“心虑”乃是针对“情然”而言,情然是情感的流露,是自然本能,而心虑则是理智的抉择和判断,具有伦理内涵。情然也包括欲,根据《正名》,“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而荀子论心常常与欲相对:“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同上)情然或欲是实然,心虑是应然,它“从所可”、“以为可而道之”。“可”在荀子那里,是一个表示价值判断的概念,它不是指能力上的能够,而是强调道德上的应当、可以。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荀子的心只是认知心,只能认知不能作价值判断,显然是不正确的。“能为之动”的“能”,并非如以往学者所理解的,指官能或本能,
[ 释“能”为本能者,如包遵信:“能,乃指人之本能,下文‘能之在人者谓之能’,即其义也。”(《读〈荀子〉札记》(下),《文史》第6辑,1979年)王天海:“能,人之本能。”(《荀子校释》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6页)释“能”为官能者,如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能,指人体官能。”(《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79年,第368页)李涤生:“能,即《天论篇》‘耳目鼻口形能’之‘能’。”(《荀子集释》,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版,第508页)]
而是指能力,具体讲,指心的认知能力。其实《正名》下文即给出能的定义:“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能有所合谓之能。”
[ 有学者认为第一句“智所以能之在人者”的“智”为衍文,当删。这样“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的“能”就是指本能或才能。但后一句“能有所合谓之能”,显然是就智能而言的。故“智”为诸本原文所有,不当删。其中前一句的能指智能,后一句的能指智能的实现。]
前一句的能指人所具有的认知能力,也就是知能;后一句的能指这种能力的实现和完成,也就是实际获得的能力。“能为之动”的“能”,显然即前一句中的能,指智能。荀子用“能”不用“智”,主要是为了突出行为义。若说“智为之动”还只是认知活动,而“能为之动”则要落实为行为。所以荀子的伪确有行为的含义,但它不是一般的行为,而是“心之为”,是由心虑、智能引发的行为,或者如学者所说是“理性之人为”。
[ 廖名春:《由〈荀子〉“伪”字义论其有关篇章的作者与时代》。]
在荀子看来,心虑则智能开始发挥作用,心虑与能动乃一事之两面,只不过前者强调思虑义,后者突出认知及行动义。故荀子的伪首先是指心之虑与心之能,是心之思虑与心之智能,郭店竹简中上为下心的“
郭店竹简中上为下心的“”
”字,应该就是其本字。伪的第二层含义“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是说,心之虑、心之能有所积、有所习而有成就者即是伪。此伪显然是前一伪的结果,如果说第一义的伪是能伪的话,那么第二义的伪就是所伪。伪又包括虑与能两个方面,“虑积焉”是所虑,是思虑的结果;“能习焉”是所能,是智能的完成,也就是“能有所合谓之能”。
从荀子对伪的定义来看,伪显然是与心密切相关的概念,指心之虑与心之能。虑指心的抉择、判断能力,能指心的认知功能。荀子突出心之虑和能并非偶然的,而是其心特点的反映,也是我们理解荀子心的关键。从心之虑的一面看,荀子的心显然具有价值判断能力,可以对情感、欲望做出判断、抉择,而非如学者所说的只是认知心。杨倞注:“情虽无极,心择可否而行,谓之虑也。”[ 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第2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影印版,第274页。]情欲的要求虽然没有穷尽,但心可以做出“可否”、应不应当的判断、抉择,并由此决定人们的行为,这就是虑。《解蔽》篇提出“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即是对心的这种主宰、支配作用的理论化表达。不过荀子的心虽然具有抉择、判断的能力,但其抉择、判断的标准却在外不在内,故荀子不仅提出虑,还点出能,能指智能,“心虑而能为之动”,心虑的同时智能也开始发挥作用,心虑针对的是情和欲,智能所认知的则是理或道,心虑是根据理或者道做出价值抉择和判断的。“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
”(《正名》)笔者曾经指出,荀子的心与孟子的心有所不同。[ 参见拙文:《统合孟荀,创新儒学》,《宗教与哲学》第7辑,2018年。又见《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哲学文摘》2018年3期。]孟子的心乃实心,是四端之心,心有实际的内容,扩而充之,就可由内而外表现为自主的道德行为,故说“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孟子虽然也谈理、说义,但其理乃“心之所同然者”(《告子上》),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荀子的心正好相反,是虚心而非实心,心没有实际内容,只是一种潜在的能力,“心之所可”的理或道,是外在的而非内在的,心需要通过“虚壹而静”的功夫去“求道”、“知道”。虽然从根源上说,荀子的道“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荀子·儒效》),其道并非客观外在的自然之道,而是圣人、君子创造的人文之道,是历史文化之道,但这种道不是内在于个体的内心之中,不是通过扩而充之就可以获得的,而需要经过一个实践、认知的过程。所以荀子一方面点出“虑”表示心的抉择、判断能力,另一方面又提出“能”以说明心的认知及实践功能,而在认知基础上的抉择或在抉择指导下的认知,正是荀子心的重要特点,这在荀子对伪的定义中,表现得非常清楚。
由此可见,荀子对伪的规定,正是对心之功能及作用的强调。其中,“心虑而能为之动”指心的思虑及认知能力,“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指思虑的结果及智能的获得。前者是心的运用、表现,后者是心的成就、结果。不过荀子提出伪字后,并没有放弃心字,而是心、伪并用。《正名》篇除了两处伪的定义外,通篇更多使用的是心字,计有二十三次之多。《性恶》篇虽然较多使用的是伪字,但心字也出现四次。荀子所谓的心既指一般的经验心——这种意义上的心,往往与性相近,如“心好利”(《性恶》),也指道德智虑心,指心的思虑、认知能力,如“心也者,道之工宰也”(《正名》)。我们所说荀子的心,主要是指道德智虑心,伪即是与这种心有关的概念,反映的是心的思虑、认知及行为。只不过心是综括性的概念,指心之存有及活动;伪是分别性的概念,主要指“心之为”,指心之运用及成就。心的思虑、智能本身还不是伪,只能是心,但当心开始思虑,“能为之动”时就是伪了(第一义),思虑、能动的结果当然也是伪(第二义)。心与伪的关系可表示如下:
心(虑、能)→第一义伪(心开始虑、能为之动)→第二义伪(虑有所积、能有所习)
那么,荀子的心是否包括伪呢?这就要看对心的具体理解了。因为荀子的心实际可作广义、狭义的区分,狭义的心仅仅指心之存有而非心之活动,自然与伪相对而不包括伪。广义的心则不仅指心之存有,也指心与活动,这样心就包括了伪。荀子提出伪并对其做两层定义,目的就是为了将“心之为”也就是心之活动展现出来,使人更清楚地看到其心是如何运用、表现的。心还是综括、静态的概念,伪则从动态的角度对“心之为”做了强调,将其运用义(第一义的伪)与成就义(第二义的伪)突显出来,故伪乃是对心的分析、说明性概念。伪之义固然可以包括在心(广义的)之中,但有了伪无疑可使心的抉择、认知乃至行为得到更清楚的说明,而这是心概念本身所无法做到的。伪与心的关系如此密切,或者说伪就是心,指心之运用及成就。但以往学术界理解伪,却不是落在“心”而是落在“为”上,将“伪”理解为作为,指人的行为。[ 杨倞:“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郝懿行:“性,自然也;伪,作为也。”(《荀子集解》,第289页)近代学者多以作为、人为释伪。]将荀子表达内在主体的概念,理解为外在的行为。而产生误读的原因,一是释“伪”为“为”,认为伪是为的假借字;二是望文生义,将“能为之动”理解为能够有所行为,[ 如杨倞:“心有选择,能动而行之。”(《荀子集解》,第274页)物双松(荻生徂徠):“能为之动者,能变动其生质也。”(《读荀子・正名篇》,今中宽司等编:《荻生徂徠全集》第3卷,(东京)河出书房新社1977年版,第510页)]而忽略了“能”实际表达的是人的认知能力。伪是荀子的重要概念,是理解荀子思想的要点和关键,但两千年的荀学史却是建立在对伪字的误读之上,这不能不说是让人感到十分遗憾的事情。
《正名》篇虽然给出伪的定义荀子怎么读,但在《荀子》一书中,伪字的实际使用则更为复杂,并不限于其两层定义,而是由其定义引申出不同的用法,《礼论》篇的伪就属于这种情况。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注:“一”字或衍)天下之功于是就也。(《礼论》)
“本始”,犹言本有。“材朴”,质朴。“文理”,犹言文饰。性是本有而质朴,伪是文饰而繁多。没有性,伪就无处发挥作用;没有伪,性就无法自己做到完美。这里的“伪”显然与《正名》篇关于伪字的定义有所不同,主要是指文饰,而文饰在荀子那里实际属于礼。就在这段文字前,荀子提到“两情者,人生固有端焉。若夫断之继之,博之浅之……则是礼也。”(同上)所谓“两情”指“吉凶忧愉”之情,也就是遇吉事则愉快、遇凶事则忧愁的情感,这两种情感是人性中固有的,但还是端绪、开端,还需要修饰、完善,所以中断了就要使它持续,深重了就要使它轻浅,而这正是礼的功用所在。接着《礼论》用“故曰”引出上文性、伪一的段论述,这也说明其伪主要是指礼而言,指礼的仪节、仪式,这可以看作是伪的另一层含义,是伪的引申义。《正论》篇的一例伪字,实际也是在这层含义上使用的。
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则兼以为民。(《正论》)
“不能以伪饰性”也就是不能以礼饰性,伪指礼,正好与义相对。那么,为何在《正名》篇已给出伪定义的情况下,又在《礼论》《正论》篇出现了伪的另一种用法呢?这种用法与伪的定义又是什么关系呢?上文说到,荀子的伪是与心密切相关的概念,突出、强调的是“心之为”,所以荀子虽然给出了伪的定义,但是从其对伪的使用来看,又是较为宽泛、灵活的,并不完全拘泥于其定义,凡属于“心之为”的内容往往都被称作是伪。前面提到,荀子的心乃道德智虑心,不仅能认知也能作价值判断,但其判断的标准在外不在内,故心虑的同时,智能也开始运作,智能是向外识求,心通过智能由虚变实,获得了实际的内容和能力,可以做出抉择、判断,进而转化人的自然生命,塑造其内在品格。故《正名》篇用两层定义表达伪之心之运用义与心之成就义,也就是人格义,这可以看作是伪的基本含义。但在心之运用与成就之间,又需要以礼为中介。而在荀子那里,礼被看作是君子、圣王的制作,属于“心之为”的结果,这样礼也就被称作是伪。由此可见,伪是荀子较为特殊的一个概念,虽然《正名》篇给出了伪的两层定义,但实际使用又不限于其定义,而是根据表达的需要,将与“心之为”有关的内容也称为伪。由于在荀子那里,人往往被区分为圣人与凡人,二者的“心之为”又有所不同,前者是施教,后者是受教,但不论是施教还是受教,因其都属于“心之为”因而都可以称作伪,这便大大增加了伪字含义的复杂性和表达的特殊性,人们不理解《性恶》篇的伪字,进而对《性恶》篇的内容产生误解,正是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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