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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夏天暑假给我的印象是这么几个，窗边的芭蕉绿得发亮，和朋友中午去河里游泳，黄昏时才回来，在河上的凉桥上乘凉以及和对山的小孩打架，再就是那漫长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太阳。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这些景象便在我脑海中复活了。后来读那些作家写夏天的文章，总觉得不是味道，像是鲁迅写夏天，说午后空气的蒸闷，炙人脚心的灼热。又像是庐隐写夏天，说特别热，穿条短裤也会汗水直淌。又像是周立波写夏天，说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些都是写夏天的苦楚，是以大人的眼光去看的，似乎夏天一点也不可爱，也没什么玩处。可是这些描写与我记忆中的夏天是完全不同的。作为孩子的我，最爱的就是夏天了，暑假来临，可以去河里游泳，可以去捉鱼虾，时光漫长，似乎永远消磨不尽，夏天的种种好处，是别的几个季节没有的，对小孩子的吸引力，也是远胜别的几个季节的。
我怀念夏天，怀念我在乡下时度过的一个个暑假。
我故乡的格局，是山和水，是房屋，是一条条曲折的山道。一到暑假，你就能见到许多小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或者干脆光着膀子，偷悄悄地从家里出来，尽量不让大人知道，一溜出家门，便烟也似地跑了。一群小孩子在去河边的路口等着，汇到一处后，便浩浩荡荡地去玩水了。这群孩子中就常有我一个，那时候刚放暑假，每天在家无聊极了，又热，玩别的都没兴趣，只想着玩水。可是玩水是大大的禁忌，尤其是我们小孩子，家里的父母是严禁下河游泳的，说是河里淹死过人，去了，就会被水鬼拖下去淹死，可是这个恐怖的威吓并不能抵消水对我们的吸引力，所以我常常悄悄和朋友约好，趁家里人不注意，一溜烟就跑掉了。我记得我小时候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就会叮嘱我姐，让我姐管着我不要下河，但是哪里管得住呢？朋友在屋前轻轻地喊一声，像是间谍接暗号一样，我一听到便找了各种理由跑出来了。有时候会被逮到，那时就一起撒谎，说不去河里玩，就去打珠子而已，就这么连蒙带骗地跑了。
过了竹林，出来一大群小孩子，都是去河里游泳的，于是默契地一笑，发足飞奔，因为这时候还是很容易被大人看到的，只能跑快一点，直到跑过竹林，跑过一片稻田后，大人才见不到了。若是遇到别的地方的大人，那是不怕的，自己地方的大人管自己地方的小孩子，而且别的地方的大人见到我们，都笑嘻嘻地问我们：“去洗澡儿啊？”我们都是不理的，又跑着去了。水的吸引力让我们能在大太阳底下奔跑半小时，因为到河边是半小时的路程。一跑到峡谷，就一下子凉爽起来了，山风吹来，汗津津的皮肤不知道多么舒服，再往前走一点，就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就要到河边了。这时又来了力气，拿出冲刺的劲头，一股劲儿地跑到水里了，我们常去游泳的那个地方叫作灰浜锵（就是这么读的），这里的水稍微浅一些，更大的孩子会去更下游的浃浃塘，那里的水可就能淹过人了。
灰浜锵的前面是一座凉桥，似乎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我们过了凉桥，便到了，于是边跑边脱衣服，脱得精光，然后一下子跳进水里，先扎一个密头，然后再狗刨几下，最后就仰躺在水里看太阳。灰浜锵本来的水是不够游泳的，这是我们一群小孩在暑假刚来时，花了一个下午堵起来的，把石头堆在塘的边缘，将水围起来，然后再去砍许多树枝，水便会堆积一些起来，我们都不用胶布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会让水不流动，这样就不好了，我们喜欢在流得哗哗响的水里游泳。
灰浜锵旁边有块特别大的石头，石头地下有许多小孔，里面住了许多小黄鱼，我们游泳累了时，就会去抓，但是少有抓到的。也有一些人会躺在石头上，仰着脸看蓝得深沉的天空，看白云，看山上的绿树，听风声鸟声蝉鸣，这是特别惬意的时候。渴了，这里处处都有山泉水，清冽甘甜，用嘴直接去喝，或者将一片树叶子卷一下舀起来喝，或者找一种草，它的枝干是空的，两头掐去，便可以当作吸管，可吸水喝。我常常被这样的场景迷醉，心里有快乐又有一种伤感，我愿意把时间消磨在这里，似乎暑假永不会结束，夏天永远过不完。不过我常坐热石头后，屁股竟然生了一次石头疮，于是我就不再直接坐热石头了，都用水把石头淋湿，降温后才坐上去。
我游泳只会狗刨，我对这些似乎天生就没什么天赋，而且也不爱去学，我就喜欢在浅水里用手撑着沙地，慢慢地走，时而把脸抬出来，时而把脸放进水里，有时候那些起飞竟然游到我眼睛边了。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会负责教我们小孩学游泳，但是他们的姿势颇不标准，是介于狗刨和蛙泳之间的姿势，不过他们都能游得很长，他们教我们将裤子的两端绑起来，再用树枝绑一个十字架，撑在裤子里，再把裤子夹在双肋下，这样就可以浮起来了，这是我们自己做的游泳圈，效果是颇不错的。我玩水时，耳朵总爱进水，一不小心，咕哝一下，就什么都听不清了，于是赶紧爬起来，甩头，挖耳朵，一般就出来了，但是有时候进了耳朵的水就是不出来农村小孩夏天河里游泳，那时候就要歪着头保持很久，直到水慢慢流出来，流出来的水竟然是热的，在耳朵里久了，都温热了。他们大孩子说，耳朵进水可以找一块烫烫的石头贴在耳朵上，这样水就能出来，我试过，耳朵烫得很，效果倒不是很好。
我们会玩水到下午四五点钟，等到太阳晒不到了，谷里面就会冷下来，于是我们就纷纷从水里爬出来，开始洗衣服，洗好了衣服后，光着身子拿着衣服去有太阳的地方晒，晒干后，穿着衣服就去凉桥那里玩了。兴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裸体，那是因为夏天时，女孩子都不会去河边，她们大概知道我们男孩子都爱光着身子，所以从不去。但是也有和河特别近的人家的女孩子，会很大胆地来游泳，她们并不怕我们光着身子，这反而让我们很害怕，见到她们来了，连忙穿上衣服裤子，就把地方让给她们了。她们的水性都很好，起码比我好，她们在水里都不脱衣服的，身上穿着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常在远远的地方看，并说些男孩子的话题。这些女孩子中，就有一个我的同学，一起念了小学和初中，一直都是胆子很大的女孩子。
在凉桥上，打牌和捉猫猫是最常见的，打牌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什么升级啊，K、10、5啊。捉猫猫倒是可以提一下。凉桥是木结构，和木房子有点像，上下都有横着的木头，这让我们捉猫猫时可以上下地飞跑，他们有些男孩子能从最上面的这边的木头跳到那边的木头，胆子很大，我总不敢，因为我担心摔下来，有人摔下来过，幸好没大事。所以捉猫猫时我常是捉别人的人，而不是被人捉的人。
玩热了后，身体出汗了，便又回到水里洗一下，这时天已经要黑了，我们便一群人走回去了，将衣服搭载肩膀上，像是痞子似的，说着一些很让人不好意思的话。沿路上有许多人家种了黄瓜和西红柿，只用篱笆和路隔开，我们便顺手讨来吃了。若是遇到一些小气的主人，他便会骂我们，我们就会边吃边跑，跑到安全的距离后，就和主人对骂，主人一般骂不过我们几个孩子，便会气急败坏地问：“你家爸爸叫什么？”我们就会回嘴说：“叫你妈逼。”然后大笑着跑掉了，不过这样的时候毕竟少数，大部分主人见到我们吃他的黄瓜、西红柿，都不说什么的，只要不糟蹋就行，我们也很少会糟蹋，吃多少就讨多少。所以常常是一路走得很惬意，直到走到天黑。当然走到天黑也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天黑后，大人就看不到自己晒得像是泥鳅一样的背和脖颈了，这样他们便不知道我们去游泳了，这一招我常用，要到家时穿好衣服，不让他们看到。虽然他们看不到，但肯定是会问今天去哪里了的，回答不上来，或者回答时心虚了，说话结结巴巴时，那就要倒霉的。我在夜幕的时候，常听见有别的小孩震天响的哭声，喊着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去了。”可是第二天，还是照样去的，家里的大人毫无办法。如果有人好奇我有没有被打过，我只能老实地说，被打过，但是被打得少，因为我小时候撒谎就很厉害了。
这便是我们夏天暑假最常干的事情了，日复一日地做这个，没有累的时候，直到暑假结束，这样的快乐日子才会结束，我从几岁到十几岁，每年的夏天暑假差不多都是这样度过的。当然还有许多小插曲，比如我们这山的小孩会和对面那山的小孩一个一个地在河边的沙地上一对一地单挑，直到最后一个农村小孩夏天河里游泳，才知道哪边的人胜利了。打架时，恨恨地想把对方打死，但是第二天，又一起游泳一起玩游戏了，因为这些小孩子，大部分都是我的同学。所以打得并不会很过分，但是这样的架不会少，而且骂战会更多，常在游完泳回家时，分路的时候，就开始骂战，骂的话很脏，但是都骂得很快乐。还有我们会去山谷上面的庙里见菩萨，这个庙很小，也只有石雕的观音菩萨一座，可是这我们都很虔诚，一群孩子去的时候，没人会磕头的，因为怕人笑，但是我知道，只要是一个人去的时候，或者没人见到的时候，必定会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求菩萨保佑。嗑完了头出来，被人笑着问：“你磕头了？”当然摇着头说：“磕你妈逼，一个石头有什么好磕的？”我又听说菩萨是不能见红色的，所以我穿了红衣服时，都不敢进庙里，就在旁边站着，在心里磕几个头而已。
当然暑假不光是去河里玩水，尚有别的许多项目，但是最让我怀念的，最让我喜悦的，就是这个了。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苦过夏天，我反而最喜欢夏天，因为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是最和我生命力相近的时候。现在，我和那时候的我已经远隔十几二十年了，我长大了，没有了暑假，对夏天的心情，对水的心情，都大大不同了，这不能不说很让人伤感，我到底在岁月的流逝下不可回头了。
2017/7/26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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