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人物形象分析-双面娇娥：《红楼梦》人物的命名与塑造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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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各色人物的命名方式可谓匠心独运，如“谐音法”，大家耳熟能详的甄士隐谐“真事隐（去）”、贾雨村谐“假语存（焉）”等；如“随事法”，因事而名，随手成文，弄丢小英莲的家人霍启意即“祸起”，等等，花样繁多，兹不赘述。本文则主要讨论《红楼梦》中一种人物命名的特殊技法，笔者将其定义为“双面娇娥”法，即从名字字面含义的正背两方面描述和塑造人物的命名技法。人都是两面的，人性也是复杂的，只有从正反两方面去解读红楼人物之名，才能更准确和全面地认识、了解并评析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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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物命名的特殊技法——“双面娇娥”法

在“双面娇娥”这一红楼人物命名与塑造的特殊技法中，袭人、贾宝玉、平儿、鸳鸯等人物的名字较有代表性，下文将逐一析之。

（一）袭人

“袭人”这个名字确如贾政听后所说“刁钻古怪”，易让人联想到“袭击人”,杨宪益、戴乃迭夫妇英译本《红楼梦》即将其译成“Hsi-jen(assails men)”,括号里的注释即“袭击男人”。或受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的影响，在后40回续书对袭人这一人物形象进行了肆意的嘲弄歪曲。而在诸如“抄检大观园”晴雯、芳官、四儿被撵，“掉包计”致“钗嫁黛死”等故事情节中，作为王夫人得力心腹的袭人亦成为通风报信、阴险告密的“元凶”。对袭人的这些“告密”行径袭人人物形象分析，学者也多有评析。如吴世昌先生说：“‘袭人’者，乘人不备时暗中对人的袭击也。其实，花气固然可以袭人，恶狗也可以袭人，因为它也往往从后面袭来，令人防不胜防。”⑴胡文彬先生认为，袭人的人品，就是专门“袭人”，她的功夫是在“贤”的掩护下“偷袭”——暗地里进谗言。⑵李劼先生说：“袭人的特点是以温柔暗中伤人，所以叫花袭人。”⑶张锦池先生说：“盖‘花袭人’者，于‘似桂如兰’的‘花’气中‘偷袭’无辜之‘人’，奸而近人情者也。”⑷等等。

然而，细读《红楼梦》前80回文本，我们却很难认定袭人的“告密”行为。如白盾先生就认为，必须区分脂本和程本两种不同版本有两个不同的花袭人，脂本中的袭人是个顾全大局、识大体、有情有义的袭人。⑸因从袭人对贾宝玉的赤胆忠心、服侍周全来看，她是担得起曹雪芹赠予她的“贤袭人”这一美号的。因此，所谓“背后袭击人”是对“袭人”一名先入为主的误解，袭人其实并不“袭（击）人”。

袭人之名既然并不意味着“袭（击）人”，那么，为什么又起名为“袭人”呢？袭人本名“珍珠”，因宝玉知她姓花，联想到陆游有“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袭人”一名是贴近其人的，她的性格、为人、品性似鲜花般芳香馥郁，她骨子里的温柔和顺、知冷着热宛如喷涌的阵阵暖气扑袭而来，贯穿小说终始。

（二）贾宝玉

贾宝玉的名字也具有“双面娇娥”的命名特点，即贾（假）宝玉亦是真宝玉。贾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如北静王初见所说：“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宝玉出生时口含通灵宝玉，小名“宝玉”即由此而来，从小就得到贾母等人如宝似玉的疼爱和呵护，他与宝钗的姻缘被称作“金玉良缘”，由此可见，贾宝玉无疑是真宝玉。然而，贾宝玉又是“假”的宝玉，即为真石头。也就是说，贾宝玉亦是真宝玉，具有两重性。如王蒙认为：“宝玉既是宝玉，又是顽石，这是石头的二重性。既是聪慧多情的公子，又是无赖不肖的不可救药的痴呆者，这是贾宝玉的二重性。”⑹梅新林⑺、傅道彬⑻等也类似的说法。概而言之，玉代表了贾宝玉高贵的气质和品格，石代表了贾宝玉愚顽、痴呆的另一面。

（三）平儿

作为王熙凤统管荣国府的得力干将，其心腹通房大丫环平儿的名字亦兼有两方面的意涵：“平”和“不平”。平姑娘的性格一如其名，为人平和，处事公平。徐迟先生曾说，“而平儿的名字很朴素，看来是他的本名”，“她是平儿，特点是公平”⑼。周思源先生《公平平和评平儿》一文也有详细论述⑽。而平儿的“不平”，则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首先，她是个不平凡、不平庸的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平儿赞》中说：“求全人于《红楼梦》，其惟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平儿在色、才、德方面都不平凡。二是平儿不平，她敢于为自己和他人鸣不平，对主子（贾琏与凤姐）的言行敢于当面申辩，不平则鸣。如尤二姐被凤姐赚进贾府后，凤姐煽动秋桐和丫头们作弄二姐，只有“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顽袭人人物形象分析，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因而被凤姐骂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第三，平儿的命运坎坷“不平”，令人为其扼腕叹息，如在第44回“凤姐泼醋”中忍辱挨打，宝玉和李纨都为她打报不平。⑾

（四）鸳鸯

鸳鸯的名字也应作双面理解：有鸳鸯之心，无鸳鸯之命。在鸳鸯的心里，崇尚有爱情的婚姻。小说第46回邢夫人为其夫贾赦讨鸳鸯作妾开出极具诱惑性的条件，在鸳鸯哥嫂都希望她做半个主子时，她却丝毫不为所动。贾赦仗势威逼鸳鸯就范，鸳鸯当着众人说道：“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可见鸳鸯择夫的标准不以富贵为要，“愿羡鸳鸯不羡仙”的。鸳鸯虽有追求真爱的渴望之心，但在令人窒息的的贾府，即使贵为贾母的贴身侍女，也仍难摆脱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

除上述袭人、贾宝玉、平儿、鸳鸯等四人外，《红楼梦》还有许多人物的名字具有“双面娇娥”的特点，如甄宝玉、李纨、王熙凤等等。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据笔者所见，这种人物命名与塑造方法似独此一家，应为曹雪芹的独特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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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双面娇娥”命名法独特的艺术效果

人的姓名本是一个借以识别的符号，但在优秀的文艺作品中，人物起什么名字以令读者过目不忘，作者往往煞费苦心。《红楼梦》作为中国小说集大成之作，其人物起名历来为人津津乐道。好的名字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即：人如其名，字面意义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处事特点；作为塑造人物的手段之一，又有评价人物的作用。比如平儿其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看似平常，实不平常，既是对人物的塑造，也是一种客观的评价。

本文所揭示的“双面娇娥”命名法是为小说艺术服务的，可以达到特殊的艺术效果，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瑕瑜互见的真实性。生活中真实的人，总是有优点也有缺点，有做好事也会有过失，“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贾宝玉对小厮、丫环平等相待，如自己烫了手倒问玉钏儿疼不疼，自己淋雨不觉反提醒龄官避雨等等关心体贴女儿之举。但作为公子哥儿，也难免有金尊玉贵之少爷习气，如摔茶盅、骂奶妈、调戏金钏儿、误踢袭人等行为，如此方显其性格之本真。这样既多情又专情，既愚顽又聪慧，既乖张又和顺的诸多双面性，才塑造出更加真实可信的贾宝玉形象。

2）正背合一的互补性。平儿待人平和、处事公正之“平”，成就了她的“不平”，获得了在贾府不平常的地位，李纨称她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平儿为自己和别人鸣不平，又被红楼中人“打报不平”，“平”和“不平”互为补充。由此，平儿的个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现，其人物形象也愈发立体、饱满，有层次感。

3）食宿相兼的趣味性。双面貌似相反而矛盾，但因代表不同的方面，其实并不矛盾，因而饶有风趣，耐人寻味。平儿的“平”是她的性格与处事，而“不平”是别人对她的总体评价，不仅不矛盾，还互为补充。袭人之名的双面理解利用的是“袭”字的多义性，分别取“趁敌人不备时攻击”义项和“触及”义项，而前者最为人们所熟知，被误为背后袭击告密也就一点不奇怪了，貌似矛盾实不矛盾的双面相映成趣。

4）妍媸并存的震撼性：对于鸳鸯之名，人们多猜想这个名字本来应意味着她有甜蜜的爱情或幸福的婚姻，但在小说第46回鸳鸯却发誓终身不嫁。向往美满幸福、平等婚姻且性情刚烈的鸳鸯，孤身自尽而终。鸳鸯而终不成“鸳鸯”，这种令人叹惋的结局才更能震撼人心，并令读者掩卷长思。这让我们想起《金瓶梅》中的宋惠莲，“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的宋惠莲本性轻浮淫荡，在蔡通判家里就曾偷人，嫁蒋聪后又与来旺通奸，步入西门府后很快与西门庆勾搭成奸；但在其夫来旺被算计陷害后，她却可以为自己的男人上吊自缢。这种淫与“贞”的对比，使得宋惠莲的故事更有震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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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反语和反衬在人物命名中的误解

反语和反衬是《红楼梦》中常用的修辞艺术。反语通常用于人物对话中，表示客套、谦让、敷衍、俏皮等⑿，但在作者的叙述性语言中很少用。反衬是利用与主要形象相反、相异的次要形象，从反面衬托主要形象。如黛玉之死与宝钗出嫁被安排在同一时刻，以荣国府内热闹非凡的婚礼场面反衬潇湘馆里冷落凄凉的悲凉景况。但许多学者将反语和反衬运用于人名与人物的研究中，产生了不少误解。

许多人将袭人视作背后告密者，但《红楼梦》中多有对她褒奖有加的评语，如“贤袭人”、“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这就发生了矛盾。因而有不少人认为，袭人之贤和善是伪贤和伪善，是一种反语，或是明褒暗贬的反衬。如俞平伯先生曾有分析：

袭人在本书里每与晴雯相反，如一个尖酸，一个温和；一个世故，一个天真等等。作者对她们的态度也恰好相反。写袭人表面上虽是褒，骨子里净是贬，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称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看起来也是对的。第五回称为“温柔和顺，似桂如兰”，这八个字也是好考语；可是这上面却各加上两个字“枉自”、“空云”，立刻化褒为贬了。其贬多于褒，褒亦是贬，都非常清楚……即册子所画也关合这“袭”字。书中云：“画着一束鲜花，一床破席。”“席”者“袭”也，席也罢了，为什么偏偏画个破席呢？此“袭人”一名如何解释固不可知，总之非好名字也。再说又副册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贬之意。看她在书中的地位，本应该列第一名的。袭人的故事，在本书里特别的多。她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隐害同伴，附和、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这些都不去一一说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点是得新忘旧，甚而至于负心薄幸，这一线索作者丝毫不曾放过，从开始直贯篇终她嫁了蒋玉菡，所谓“花袭人有始有终”者是也。⒀

其实，“一床破席”固然有所贬，但“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则应是褒，“枉自”和“空云”只是作者对其结局的叹惜而已。

又如，有人觉得袭人最大的伪善就是在王夫人面前装得冰清玉洁、懂事守礼，但王夫人最担心的事情却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早已和宝玉有“不才之事”，却居然还“贼喊捉贼”。其实在那个时代，宝玉与小姐的苟且之事才有悖礼节，而主子与丫头虽属“作怪”，但“亦不为越礼”。这是袭人的“痴处”，不能以此证明袭人之伪。在笔者看来，所谓反语或反衬都是研究者为文本矛盾强为之解的无奈之举。若以“双面娇娥”命名法视之，袭人却也不袭人，这种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在《红楼梦》前80回回目中，鸳鸯之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第46回的“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次是第71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两次的出现都与中国文化中的“鸳鸯”传统隐义有关。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鸳鸯常用来比拟夫妻或情侣，象征忠贞的爱情和恩爱的婚姻，如“交颈鸳鸯”、“鸳鸯戏水”、“帐里鸳鸯交颈情，恨鸡声，天已明”等。但鸳鸯其人既没有甜蜜的爱情又没有幸福的婚姻，而且还拒绝了贾赦“鸳鸯偶”的要求。为什么这样一个爱情之鸟的名字却归于《红楼梦》中贾母的头牌丫环呢？对此，许多人不理解，只好解释为反语或反衬。如诸联解释鸳鸯之名是“鸳鸯言其不得双飞也”⒁，貌似有理，窃以为仍不得要领。还是脂砚斋一语道破，在蒙府本第46回回末总评：“鸳鸯女从热闹中别具一副肠胃，不轻许人一事，是官途中药石仙方。”鸳鸯并非早就立志不嫁，而是“不轻许人”。“鸳鸯，不独宿之鸟也，然不妄耦，故以名。”⒂洪秋蕃点出其中奥妙——不妄耦。季新也认为，鸳鸯是个重爱情的人：

以余之见，则鸳鸯存爱情而死者也，为其爱情，而不欲草草以授诸人。然而为丫头者，舍是二者，无他结局。彼不忍受其爱情之如是狼籍也，宁一死以葆之。彼之重视其爱情，十倍于生命，故宁捐生命以葆爱情，而不愿辱爱情以全生命也。然则虽无贾赦以为其终身之梗，吾頟鸳鸯亦必不就“收在屋里”、“去配小子”之途矣。盖身既事人，不输以爱情，则为不妇；输以爱情，又非所愿：此其抑郁楚痛，诚有倍于死者。中国之女子，身受此苦者多矣，不过委之于命，糊涂者习久而安之，认真者则侘傺以死耳。鸳鸯知其然，故有“横竖一辈子不嫁男人，落得一世干净”之说，其重视其爱情者至矣。使一旦而遇钟情之人，吾知其必为天下之贤妇，可决言也。⒃

由此，重情之心与无情之命同时冠于鸳鸯一身，鸳鸯之名“鸳鸯”才得到了完满的阐释。

《红楼梦》中塑造的人物栩栩如生，具有鲜明的思想性格，如晴雯的尖刻、凤姐的泼辣、迎春的懦弱、妙玉的孤高，等等。然而，简单的人物评价并不能完全概括人物脾性的全部。个性鲜明的同时，又具有多面性，这在人物的命名上是有所体现的。本文所提出的“双面娇娥”法，作为曹雪芹于《红楼梦》创作中对人物进行命名与塑造的一种特殊技法，目的即为红楼人物的双重塑造提供一种崭新的思路，希望对诸位研红朋友有所启发和助益。

注释：

⑴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92页。

⑵胡文彬：《胡文彬论红楼梦：红楼梦人物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139页。

⑶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东方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212页。

⑷张锦池：《红楼梦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

⑸白盾：《花袭人辨》，《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期，第61～78页。

⑹王蒙：《红楼启示录》，三联书店1991年版。

⑺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4～17页。

⑻傅道彬：《石头的言说——象征世界的原型批评》，《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1期，第152～176页。

⑼徐迟：《红楼梦艺术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32页。

⑽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31～238页。

⑾胡联浩：《红楼隐秘探考》，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第48～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