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山东故事”征稿要求请看:
梅把长岛的绿水晶带回了南方,把它们沉入一个透亮的玻璃鱼缸的底部。鱼缸里有两条红色的金鱼在游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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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晶
作者/李欣颐
从蓬莱到长岛,茫茫大海隔绝两地,潮湿的轮渡在海上隆隆航行,四周混沌一片。海风越来越硬,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的游客离开座位,跑到船边吹海风,拍照留影。海风送来潮湿的空气,腥涩的味道在轮渡里弥漫,整个轮渡似乎已经沉入到海底。
舱房里,一位穿白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始终坐在座位上,她长发及肩,乌黑顺滑,头戴一顶天蓝色凉帽,帽檐遮住了脸,五官便淹没在帽檐下。女孩与周围结伴出游的人们截然不同,她安静而孤单,一个人就那么坐着,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PU面料的背包。不用看她的脸和神情,就能判断出她现在的心境,整个人散发出惆怅和哀婉的情绪。
她是去长岛旅游?返乡?或是去探望那里的亲戚?没人知晓一个陌生人的行踪,然而她的不协调,还是被周围几个敏感的旅客发觉,时不时向她投来匆匆的一瞥。
天色渐亮,清晨迷蒙的雾气开始在眼前消散,可远处仍是雾气昭昭,天地不分。不知又过了多久,舱外有人喊,长岛,长岛啊!声音里带着兴奋和欣喜。女孩站起身,把背包背好,走出舱房,此时舱外的人逐渐多起来,女孩挤在中间,好不容易靠到船边,倚靠着船栏,放眼远望。
海面上隐隐出现一带起伏的灰白色,似画笔轻轻勾勒的线条,蜿蜒曲折。海风吹起女孩的长发,吹掀了她的帽子,她顺手抓下凉帽,任凭海风穿过根根青丝。此时,人们看清了她的面目。眼睛忧郁,鼻梁挺直,樱唇紧闭。如果她嘴角上翘笑一笑,应该是个明朗漂亮的姑娘,然而,这一层忧郁附着在她身上,从眼神里流出,成为剥夺她美丽的残酷凶手。
轮渡靠岸,长岛从一带灰白变为真实的地标,游客们陆陆续续下船,女孩夹裹在人群里,随着人流缓缓登岸。岛上的风不像海面上那么猛烈,徐徐吹来,轻扫面颊,似一只清凉手在磨搓着细腻的肌肤。她重新戴上凉帽,沿着海边独自走去。
对于女孩来说,长岛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如今故地重游,内心有千百个浪花在礁岩上撞击,在海中央翻滚。她喜欢长岛的日出,无论是林海公园,还是月牙湾,那日出的美景都会让她惊骇,一声叹息后,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是的,那时她不是一个人,那个叫伟的男孩整天像影子一样陪着她。
她和伟相识在学校图书馆的自习室,那个注定很特别的下午,她正专心写着作业,几本期刊摆在旁边,她急着赶完作业翻看新到的期刊。突然一个纸团击中了她的头。“哎呀”惊叫一声,她本能地抬起头,安静的自习室里有无数双眼睛投向她。她羞得赶紧埋下头,就在一瞬间,她看见了那个投掷纸团的人。他坐在她的斜对角,正用坦白直率的目光注视着她,表情似笑非笑。她把眼珠挪向桌上的纸团,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去碰触它。伟继续向她投以坦白直率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几分欣赏、挑衅和桀骜,梅心跳如鹿撞。
晚饭时间将近,自习室里的人少了,她仍然坐在那里,没写作业,而是翻看着期刊,可是期刊上的内容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伟坐到她旁边,与她搭讪起来。纸团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他们谁也没有去拿。
伟比她高两届,是个幽默风趣、个性洒脱的男孩。从那一天,他们相识,然后成为恋人。和伟相处的日子是放松而快乐的。那年暑假,伟说,梅,我们去旅游吧。于是,他们从南方跑到了北方,从内陆跑到了沿海,长岛是梅最喜欢的地方。
月牙湾的海滩,九丈崖的岩石,黄渤海分界线的奇景,无不让梅心旷神怡。她欢快得像个孩子,趴在伟的背上任他飞奔,一起冲向湛蓝宁静的大海,那一刻,她感觉死都是快乐的。
月牙湾的海滩上,有数不尽的各色卵石,浑圆光洁,赤脚走在上面,脚心被按揉着,那是一种微痛的舒坦。海水轻轻拍击着海岸,在一次次上涌的浪头里,梅看见了星星点点绿色的光。
低头细看这些不大的绿色光点,原来是一颗颗薄片状的小石子绿水晶,梅捡起一块在指间磨搓,湿润的石子在阳光下闪着绿色的光芒。绿水晶!梅叫着把石子送到伟眼前。伟瞅了一眼那微小的绿色颗粒,不屑地说,什么水晶,是小石子。梅望着伟,有些失望,表情顿在海风中。难道她不知道这是石子吗?说它是绿水晶又有何不可呢?
梅俯身开始捡拾绿水晶。在这片海滩上有着数不尽的绿水晶,起初,她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若不是阳光的作用,若不是近距离的接触,她就和它们失之交臂了。她把捡起的绿水晶装进塑料袋,一把又一把,伟在旁边趟着海水,看着她傻傻的举动。阳光偏西,绿水晶在海水的浸泡下和光线的作用下,呈现出更加浓绿的色泽,那点点的绿,如星辰坠落,转眼变了颜色。
梅把长岛的绿水晶带回了南方,把它们沉入一个透亮的玻璃鱼缸的底部。鱼缸里有两条红色的金鱼在游弋。伟喜欢那两条金鱼,却没注意到缸底的绿水晶,梅几次引导他,提醒他,可是他始终不能把那些绿色的石子称为绿水晶。这让梅越发失望。
两年的光阴倏忽而过,浪漫的爱情终要面临别离。伟毕业后去了另一座城市,梅去看过他一次,那座城市高楼林立,不同于他们所处的内陆小城,她在那里没待几天绿水晶,已经感受到了城市飞快的节奏,以及隐藏着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为伟担忧。
她和伟的交流越来越少,以致后来她通过微信发去的信息,总是像沉入凝固的湖底,激不起一点儿回馈的涟漪。梅给伟打过无数次电话,伟接了就说忙,然后匆匆挂断,梅像被抛在了北极,从骨头里渗出冷。虽然心有重重疑虑,但她总是坚持告诉自己,伟是真的忙,真的累。
伟毕业半年后,梅又一次去那座现代化的城市看望他。她事先没有告诉伟,想给他一个惊喜,让他在城市巨大的压力下获得一点真情的暖意和些微的缓冲。当她敲开他出租房的门时,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屋里的伟表情惊骇,又有点儿恼怒。
伟走到梅跟前,拽住她的手说,妹啊,大老远跑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一旁的女孩展开笑容说,伟,这是你妹妹呀,没听你说过呢?伟说,是堂妹。女孩拉着梅进屋,梅望着屋里凌乱的家什,两个人像是过着极其火热的日子,梅没有再往屋里走。她把一包特意背来的食品放在地上,轻声说,我是顺路经过,还要赶火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眼泪如奔泻的瀑布在转身时肆意横流。
回去后的几个星期,梅天天期盼着伟能主动联系她,给她一个交代,哪怕是一些欺骗的话,她也愿意照单收下,当成是真。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叫伟的男孩再也没有消息。一个难眠的深夜,梅流着泪删除了与伟的一切联系方式,那一刻,她像是割下了自己的一块肉,血流不止,疼痛不堪。
被忧伤炙烤,梅像个游魂在小城里穿梭。一次她碰上了伟的老同学,一个老实巴交的男孩。他毕业后在小城的一家事业单位做合同工,正准备考公务员。从他那里梅得知伟就要结婚了,女孩是大城市的,家庭有些背景。男孩说,这才毕业半年多,我们都没想到。然后,男孩同情地望着梅。梅默然。
梅得了抑郁症,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走出医院一直靠药物维持。家人不知道她抑郁的原因,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独立的世界里,没有谁能跟她分享哪怕一点的喜与忧。重回校园已是一年后,那只鱼缸还在床头,鱼已不在,缸底留下厚厚一层绿色的石子,因为干涸日久,蒙着一层灰。她抱起鱼缸,嘴里喃喃道,绿水晶。
月牙湾海滩的游客很多,梅找了个游人略少的海边站住,眼望湛蓝的大海,无以倾诉的内心竟生出些许旷达。曾经,她恨伟,恨他的无情背叛,恨他给她带来的伤害。她无法从那份纠缠着的苦痛中释放,最后竟痛恨起自己来。她痛恨自己的傻,自己的痴,自己对现实的不明,也包括自己的善良。她像疯了一样自虐,割伤自己的皮肉,眼神涣散,精神崩溃。
如今,面对宁静的大海——能吸纳下一切污浊和美好的大海,她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容器,容得下一切委屈和伤害。故地重游,对于梅是一次挑战,唯有直面所有过去的污浊和美好,她才能得到彻底的治愈。
梅俯下身开始在海边捡拾那些绿色的石子。那些被她称为绿水晶的小小石子似乎有着增长繁殖的能力,它们在这片海滩栖居,从来没有减少的迹象,它们把自己掺杂在各色的卵石中,身躯渺小却格外晶莹。
她和伟本来就是两种人,她简单又单纯,伟则现实而理性。她把这些石子叫做绿水晶,伟却看不到这些石子的美丽,只看到了它们石头的材质。命运注定了他们总要分道扬镳,因为她爱绿水晶,而他不屑于这些毫无价值的小石子。
然而,因为一个负心人的缘故,就可以放弃对绿水晶的爱吗?因为所受到的伤害,就可以无视自己曾经付出的感情吗?那曾经给生命注入无限幸福的爱情,难道对于她不是美好的吗?一段情感,不管如何被另一方玩弄轻弃,自己总该加以尊重和珍视吧,因为那曾是她的绿水晶。
梅从背包里掏出那只装着绿水晶的鱼缸,把刚刚捡到的一把绿水晶也装进缸里,捧些海水撒入鱼缸,吸收了水分的绿水晶重新焕发出绿莹莹的光彩。梅抱着这只鱼缸,趟着海水踏上一块礁石,海风扫过她光洁的面颊,腥咸的海水吻着她的珠唇,她就那么婷婷站立着,面朝大海,白裙飘飘,像一位落入凡间的仙子,或是一位祭祀天神的圣女。
远处沙滩上的游客,都看到大海中的一小块礁石上站着的少女,她将一把把绿色的石子抛向空中,那些石子在空中划出水晶般闪亮的光辉,悄然坠入大海。一把又一把,像一阵阵绿色的流星雨,在阳光下绽放着异彩,宁静的大海微波缓荡,点点翠绿即刻被它吞没埋葬。最后,女孩用力把怀里的鱼缸抛向大海。
女孩从礁石上跳下来,趟着水往海滩上走,凉帽的帽檐被海风吹起,随风颤动,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张笑容明媚的脸。
文章作者
李欣颐
原名李恩玲。就职于中石化股份天津分公司。天津作协会员,中石化作协会员,天津音协会员。近年主要从事小说和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天津日报》、《今晚报》、《天津文学》、《青海湖》、《中国石化报》、《天津诗人》、《滨海时报》、《天津石化报》、《天津石化》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短篇小说若干,长篇小说《那一片油菜花》、中篇小说《宝花》、《美门》在豆瓣阅读刊载。